千里之外的故乡（刘立江）

 2018年5月，我踏上了由苏州开往山东菏泽的火车，去往河南省清丰县，那是我的祖籍，是我第一次寻根问祖，我尝试解开四十多年的心结。

马大元村，是河南省清丰县一个小小的村庄，距离唐山市一千两百华里。1976年7月28日大地震，彻底改变了这里一户家庭的命运。

（一）

庆生哥，五叔唯一的儿子，1955年生人，下面有四个妹妹，传宗接代的重任落在了他的身上。农村早婚，二十岁时已有一个女儿。1976年7月初，他随我父亲来到唐山看病。正当他病愈欲归时，大地震夺去了他二十二岁的生命。那时，他妻子身怀有孕。他遇难的消息传到老家后，五叔当时昏厥过去，痛哭断肠难以自制。清醒之后，五叔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怀孕数月的儿媳身上。次年一月份，庆生媳妇又产下一女婴，五叔差点精神崩溃，抱孙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旋即五叔五婶做出决定，由五婶再生一个，看看能不能收获儿子，四十多岁的五婶怀孕了。一家人盼男儿望眼欲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五叔第三次泪崩。

五叔五婶虽然观念陈旧，但对五个女儿、两个孙女依然厚爱极致。在五女儿六七个月的时候，五叔五婶突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将五女儿与别人家的男孩对换。

邻村有一个丁姓人家，非常贫困，至1977年时，仍无砖石房屋，居于草棚陋室。但子嗣旺盛，连生四子，加剧了困境。五叔主动与其联系，提出以女换子，丁家应允，但要点经济补偿，五叔筹款五百元交给丁家，双方换子成，取名强。当时五百元在贫困地区可谓巨资，五叔为有子嗣承袭刘姓，竭尽全力。

五叔五婶为扶养强，倾全部能力。在当时普遍经济贫穷的年代，强的生活水平在全村可算上乘，衣食尽量满足。强初长成，但年幼少不更事，多次惹事生非，让五叔五婶费尽心机，曾涉法受禁五年。自由后，人格聚变。勤劳、善良、义气、孝道集于一身，在村里饱受称赞。

娶妻善良贤惠，育有一儿一女，儿女聪颖本分。强常年在外打工，妻子也在附近工厂就业，一家人安居乐业。五叔五婶晚年，强夫妻尽力赡养，床前扶持，二位老人善终。

（二）

庆生妻，丧夫后曾立志不改嫁，但贫困的生活使她难以独立生活。几年后，在村民的帮助下，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另一个村庄。那个男人比较忠厚，待她及孩子还不错，又连生两个女儿。男人经常外出做些零活，挣点小钱，一家人勉强维持生活。天有不测风云，男人在一次卸车时不幸被落下来的砖砸死，一家人顿陷于绝境。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生活，其窘境可想而知。无奈又改嫁了，但将与庆生所生的两个女儿又送回了五叔家。到新的男人家后，已无生育能力，那男人为了有个子孙，花钱买了个儿子，由庆生妻扶养。多年来，庆生妻的生活一直在极度困苦中渡过。

（三）

庆生妹，华，已是丁家小女。丁家非常贫穷，虽有爱女之心，但无力提供良好的生活条件。整天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三四岁时，养母病故，由继父和奶奶抚养。

在强和华十六七岁时，突然得知自己在这家里不是亲生，哭闹不止，跑回丁家认祖。这对交换的兄妹，此时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但都已成年，在众人的说劝下，二人接受了现实的安排。从此，安心生活下来。

在五叔五婶生病的时候，强尽心竭力。五叔先亡，五婶2017年病逝。在五婶最后弥留的二十多天中，强夫妻始终守候在身旁，老人善终。

（四）

回乡探亲是我四十多年的梦想，2018年5月23日终于成行。 25日上午，在文京哥、强等人的陪同下，我和六弟长海、四妹凤霞等去祖坟祭奠了祖先，那里埋葬着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四叔四婶、五叔五婶和庆生哥。

祖坟座落在村的西头，四周是己发黄的麦田，一望无际。野草丛生，簇拥着几座坟头。刘氏家族的几个坟头紧紧毗邻，唯有四叔的坟相距远了一点。

我们点燃四柱香，供奉在爷爷奶奶的墓前，袅袅青烟，以示通天达人，告之祖先他的子孙今天前来祭拜了。逐坟焚化了一些纸钱，我和六弟逐个磕头行礼。

在给长辈焚纸磕头后，我单独给庆生哥烧了点纸钱。此时此刻，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别人是无法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的。四十二年前，他随父亲去唐山治病，我和他及弟弟一条炕上睡觉，二十多天彼此交流，加深了兄弟情谊。万没想到，一场突然降临的天灾，夺去了他二十二岁的生命。 

地震的那天晚上我下四点班，零时我到家他还没睡，起来到院里和我聊了一会天，他告诉我准备二十九号回去，仅仅四个多小时之后，竟永远诀别。

他的遗骨在唐山放了二十四年，我和弟弟妹妹们每次祭奠先人的时候，都要为他燃香焚纸，为他的亡灵送去一份祝愿，1995年我为他购置的墓地。2000年，他的遗骨被女儿迁回了老家，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

十八年后，我再次见到了他的墓地，此时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本来一场发生在唐山的灾难，却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当时父辈的兄弟间有些不理解，甚至对我母亲有些看法，造成亲兄弟间十余年互不通信。是文藏兄弟去了唐山，才使老家人对我父母有了真实的了解。但那时父母年事己高，不方便去老家看望亲人，父亲心中的乡愁一直到他去世仍未能释怀，成为终生的遗憾。

这次回故乡，见到本来是至亲的兄弟姐妹，但见到强、芮和五叔家的五妹妹心情格外沉重，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有一本要述说的故事。他们可能淡忘了过去，可亲身经历那场瞬间生离死别的我，是终身难以忘却的。

相距千里的地震，改变了我的家庭结构，也改变了这几个人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尤其见到强在五叔五婶坟前洒泪的情景，心中更加难受，同时也为有这样一个老弟弟而自豪。看到庆生哥两信女儿生活满足的样子，心里十分快慰。

回老家的感觉，不只是寻宗认祖，还有许多其他人悟不出、想不到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