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女人们（刘立江）

    如果按目前人均寿命算，人的一生可享受五代人的亲情，即祖父母辈、父母辈、平辈、子女辈和孙辈，如果寿命更长 ，则可以享受到六代或七代的亲情。

    世界乃至中国的近代史 ，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科技等快速迭代的时期。人们的生存生活生产状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速度快到甚至出现一代人无法理解另一代人生活方式的状况。然而 ，历史是有记忆的 ，基因是有传承的 ，文化是有形态的 。

    作为出生于上世纪50后的中国人 ，应该是感受社会变迁体验最为深刻的群体 ，有些时代我们虽然没有生活体验，但祖父母、父母辈是亲历者 ，他们给我们留下的语言文字及生活形态，有着明显的历史烙印 。由于本人是一介平民 ，不可能有拨风弄雨的战略高度 ，只能从自己接触到的人身上，从那些社会最底层人的身上 ，从那些最普通的女人身上 ，体悟时代的变迁 。下面仅从几个人物及几个侧面回忆和描述一下我所接触或了解的且有些代表性的女性。

(一)“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

    我的奶奶是清朝末年生人 ，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和奶奶见过面 。1959年，奶奶从河南清丰县老家到河北唐山的我家来住，那时我家住在林西西中街。奶奶长得什么样 ，住了多长时间 ，有什么生活习惯我一概不知 。只是长大以后听母亲有时谈起，得知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十五岁时嫁给爷爷，是本村人，不吃鱼。最为珍贵的是那年奶奶和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 ，奶奶也照了一张免冠照 。即使在那不讲究梳妆打扮的时代，奶奶也应算是丑女，眼角和嘴角下垂。照相的时候穿着十分臃肿的棉衣，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 ，棉裤的腿脚被扎束着，很明显是一对缠足的小脚。        

    在我们小的时候 ，经常看到一些缠足的小脚女人，走起路来摇摇摆摆 ，很不稳当 ，好像随时要摔倒的样子 。在中国的文化历史中，封建礼教对妇女本来就不公平 ，缠足更可以说是对妇女的一次严重摧残。从年幼时起对封建一词有较多的闻言，而那些目不识丁小脚女人印象则是对封建一词理解的最深注脚。  

据史料考证 ，缠足最早开始于公元969-975年南唐李煜在位的时期，李后主的一个窅娘别出心裁，用帛将脚缠成新月外形在金莲花上舞蹈取悦天子。后来这种风气渐渐普及到了百姓人家，女子都以缠足为美。那时候的封建文人和士大夫都有着病态的审美，视女子为玩物，赏玩女子的小脚成了一种癖好。另外，古代有着父权制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习俗，女子裹脚之后行动不便会减少出门，所以裹脚也成为约束女子的一个重要办法。

    奶奶虽然是小脚女人，但一直没生活在一起，对她的身世了解的不多，真正接触到小脚女人是从恋爱开始的。妻子的奶奶和老奶奶都是生于晚清的小脚女人，我们结婚后又搬到了岳父家居住，故此，多了一些接触的机会。

    妻子的爷爷祖籍河北省丰润县，清朝晚期做为最早的技术工人在河南郑州当铁路工人，在老家娶妻带到河南郑州租房居住。妻子身强体壮，大脚，但多年未能生育，又娶一当地小脚女人为二房。二房八年连生三子女，大婆忌妒，经常脚打脚踢二房，二房性情懦弱，常被打的鼻青脸肿。爷爷一气之下辞去工作，带着二房回到丰润老家，置了二亩地，过起了田园生活。我从1979年开始见到这个奶奶，住在林西东工房19条68号，身体弱小，语言保留了浓重的河南口音，走起路来扭扭摆摆，一对小脚穿着黑色的布鞋十分明显，常年穿老保蓝或黑色衣服。她为人羞涩，见到我去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吃饭的时候也不出来，1980年在丰润老家病逝。

    老奶奶是我接触最多的小脚女人，她是岳父的老婶 ，早年丧夫，没有儿女 ，在几个侄子的家里轮流居住。 有一次赶上老奶奶睡觉前洗脚 ，当她打开长长的白色裹脚布时 ，一股酸酸的味道传出来 。只见她的脚大约只有十三四厘米的长度  ，二趾、三趾、四趾及末趾全部折叠在脚掌下，脚掌面厚厚的 ，整个脚的形状像一个有尖头的红薯 ，看着就难受 。

    我问老奶奶脚痛不痛 ，她说早已不痛了。我说 ，和您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有许多是不缠足的 ，那您为什么缠呢 ？老奶奶痛苦的说 ，缠不缠足完全是由我爷爷和父亲决定的 ，奶奶 、妈妈和我根本没有权决定 。四五岁刚缠足的时候 ，疼的要死 ，二趾三趾化脓感染，不管你怎么哭 怎么闹 ，爷爷和父亲就是铁了心不做改变 ，他们认为女人就应该这样 。 老奶奶缠足几年 ，终于成了“美女”的模样 ，但一生的经历起伏跌宕 ，历经风雨 。十五岁时嫁给兰老五，就老爷爷。老爷爷念过几年私塾，日本人占领唐山时就在林西矿当把头，挣钱不少。换了国民党和英国人接管煤矿后，老爷爷因为有点专业技能，一直被利用，解放后依然如此，老奶奶的生活相对富足。后来老奶奶常跟后代说一句很流行的俏皮话:“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实老奶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数理化，只知道认识字、会算术就是文化人。老爷爷先天有病，结婚多年无子女，后来将我岳父的二弟过继给他们当儿子。时间不长老爷爷暴病去世，老奶奶便到继子家中生活。但她已不适应农村的生活，先是到城里工作的侄子家里住，后来到唐山市公安局长家里当保姆，直到局长退休，一干就是十五年。

    女红是那时代女人必备的技能。旧时指女子所做的纺织，缝纫，刺绣等工作和这些工作的成果，老奶奶这方面技艺是出类拔萃的。她做衣服从来不用缝纫机，全部用手工裁剪和缝制，其精细程度可以用千分尺去测量。那时候女人穿的上衣有对衿和大衿两种，讲究些的上面有绣花，没有扣子，用的是自己打制的盘扣。老奶奶做一套服装要几天的时间，尤其是绣花，把衣服撑在竹子做的圆型架上，用非常细的彩线一针一针的往上绣，还要不时地换线。有的绣花按图案描上，有的靠自己的创意，小动物、花草、抽象图案等都能跃然布上。盘扣老奶奶不仅会做普通型的，还会做各种各样的型状，有的象蝴蝶，有的象树叶，有的象琵琶，有的象小鱼，件件都是精致的艺术品。地震以后，她用布的下脚料剪成三角型，缝制了许多枕套、褥子面、背包等，送给了许多人。

    老奶奶做饭也算精厨，煎炒烹炸、各种面食都得心应手，尤其是烧鱼特别拿手。唐山大地震以后，老叔娶妻生子，老奶奶到侄子家当起了义务保姆，一做就是十几年。老叔爱钓鱼，为老奶奶施展才能创造了空间，她经常把烧好的鱼送到我岳父家。

    老奶奶性格开朗，言谈大方，做事明智。她本人没收入，但她明明白白、直接了当地向侄子们要零花钱，在城市有工作的多要一些，在农村务农的少要一些，要的这些钱主要用于她看病和乘车的路费。在她八十三岁那年，回到丰润老家，住到属于她自己的房子里，让过继的儿子儿媳照顾她的晚年。当时我妻子商量，让老奶奶住到我家，为她养老送终。岳父岳母都不同意，认为她有过继的儿子，也继承了房产，就该他们给养老送终。老奶奶对我们夫妻俩的心意心知肚明，所以至死对我俩特别亲近，妻子也经常给她一些零花钱。2005年这位从平凡而来的老人又静悄悄而去。

    我所接触过的三个深受封建礼教摧残的女性虽然各有个的经历，但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一是一生甚至大半生生活在男尊女卑的状况之下，封建制度留下的硬伤影响了她们的一生。我的奶奶叫刘马氏，妻子的奶奶叫兰马氏，老奶奶以前叫兰范氏，建国后丈夫去世才改为范桂芝 。二是没有文化 ，即使有再聪灵的头脑 ，也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和阵地 。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相夫教子、耕作纺织是她们屈指可选的技能。三是解放后获得了政治上的权利，但经济权利、人身自由等己不存在再次获取的机会和空间。

    我国妇女运动发端于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但是资产阶级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不可能使妇女得到真正的解放。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的妇女运动开启了新的篇章，开始了妇女解放运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妇女解放运动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铲除了男女不平等，妇女受压迫的经济根源。在我国的宪法等一系列法律、法令中，都贯彻了男女平等的原则，并且特别注意保护妇女合法权益的问题。由于旧社会对女性压迫等历史上造成的种种原因，虽然男女两性的法律地位已经平等，但从法律上的平等到事实上的平等还需要经历一个过程。

    我所认识的三位奶奶，是这一过程的亲历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