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创造了动物、植物和微生物三个有生命的物种,只有动物具有信息交流的功能。我们人类处在了生物顶端,把信息交流的功能由初始人体器官交流发展到文字信件、语音、视频到多媒体高级阶段。我们是经过由“家书抵万金”的珍贵到今天视频聊天的方便全过程的人,虽然往昔人与人的联系方式发生了巨变,但尘封中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一)我陪母亲写家书
我们的父辈,识字的人不多,家里每次去信或来信都是一件大事。尤其当穿着墨绿色工作服、骑着墨绿色自行车、背着墨绿色背包的邮递员到家门口喊:“某某某,你家来信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会飞快地跑出去接信,如果是挂号信,还要大人过去签字或按个手印。若家里人不识字,还要请人过来帮着念信。谁家来信多,邻居们都要高看一眼,一是说明这家人脉旺,二是证明这家人有文化 。
儿时记忆中的林西邮电局,在新立大街门朝北。墨绿色的门,门口有个墨绿色的邮筒。早期邮筒只有一个开口,把信可以塞到里面。后来有了两个开口,一个是外阜信件,邮资8分,一个是本阜信件,邮资4分,本阜只含唐山市区內。邮资可能是我们国家最后放开物价管理的公共服务产品之一。邮电局大厅里可以办理买邮票、信封和邮寄物品、电报及长途电话业务。里面有个专门代写书信桌子,母亲曾带我在那里写过信。后来在邮局的西面开了一家代写书信的小门市,是一家住宅,门口挂着一块“代写书信”的牌子,戴眼镜的瘦老头非常斯文的坐在里面。门口朝北,两扇黑门板,里面有一张学生桌,桌上放着一只笔筒和一叠B5大小的白色横格纸,信封放在抽屉里,用的时候拿出来。写一封信大概两三毛钱,母亲也带我去过几次。
母亲是天津市人,姥爷去世后姥姥改嫁到武清县杨村。1948年,母亲嫁到唐山林西,但她和姥姥及她的大伯父及兄弟们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母亲常通家书地址记得有两处,一是“天津市红桥区玉善里……”,什么胡同几排几号记不清了。二是姥姥改嫁的那个地方。父亲的老家偶尔也去信,大部分是给奶奶寄钱的时候附带的信,那时候寄钱也要到邮局办理,母亲把着家里的“财政大权”,这事由母亲去做。
有一次母亲让人代写家书,印象略深,因为我看她有点“鬼鬼祟祟”的。信的内容记得两点,一是说我父亲很平安,没摊上事,二是问她大伯跟老叔还有联系否,要彻底断绝关系,否则要挨整的。当时不明白信中的含义,若干年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父亲是林西矿的干部,被人揭发参加过“工矿党”,很多人被当成“地、富、反、坏、右”分子揪出来,甚至挨批斗或“还乡”。后来被证实,工矿党名册中有父亲的名字是他外甥钱路珍给添上的,本人并不知情,后来工矿党也没算什么严重的问题。母亲的老叔是解放前的老知识分子,国民党退踞台湾时跟了过去。因为两岸互无往来,天津那边也没当成什么问题来追究。母亲在天津的亲人很多,非常时期家里就分成两派,经常出现两派舌战,成了当时社会的小缩影。
母亲的堂姐住在唐山林西的东工房十三排,我家住在南工房十八排,相距大约两公里。姐俩有个特点,谁收到娘家的信,都要相互通报一下。虽然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但毕竟是在大城市出生,曾享受过小资生活,有点“家书抵万金”的情怀。
父亲的家书比母亲少很多 ,但河南同乡们经常相聚,相互通报老家的情况。即便收到老家的信,绝大部分是向父亲要钱。在建国后的几十年里,农村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非常弱。黄河岸边,经常闹灾,爷爷早年去世 ,剩下奶奶和几个叔叔在老家维持生活。因为我家的人口逐渐增多,给老家寄的钱逐年减少,但从来没听到过奶奶和叔叔们抱怨 。
母亲找人代写家书一直到我上初中时才终止。
(二)第一次写信
姐姐有个小她一岁的朋友,我们叫她张娣大姐,姐姐下乡二年张娣大姐到滦县缫丝厂参加了工作,不久谈恋爱了,由于父母反对,与家庭发生了矛盾。张婶很生气,到我家哭哭啼啼。
母亲跟我说:“你算有文化的人了,你给张娣写封信”,我就按着母亲口述写。不巧,唯一的钢笔坏了,用铅笔写觉得太不认真,就用红色圆珠笔写了起来。当时,红色“八股文”是许多文体的标配,写私信也是如此,开头都要对最高领袖说些祝福语,然后用一段领袖语录,我选用的是“我们要斗私批修”这句名言。我上学比较喜欢语文,替母亲写这封信问题不大,母亲也很满意。
不久,张娣大姐到我家,问那封信是谁写的,母亲告诉了她。她抓住我的手说:“弟弟,你写的太好了,我把它保存起来了”。但恋爱问题张娣大姐仍未能与她父母达成一致,堵气连夜返回了工厂。
过了几天,母亲带我去滦县缫丝厂找她,在九龙山火车站下车,走很远的路才到了缫丝厂职工宿舍。母亲与她彻夜长谈,我早早睡下,不知谈的结果如何,早晨起来赶火车返回了家。张娣大姐给我们带回了一大包五香蚕蛹,母亲和妹妹弟弟看着害怕,我吃了几只就送给了我的同学。
几天后,母亲非常生气地跟我说:“你再给张娣写封信,骂她一顿。她答应我好好的,说这个礼拜回来跟她妈道歉,结果到今天还没回来 ”。我写完后给母亲念了一遍 ,她感觉语气太软 ,我就在信上又添了一句 “你要是再不回家给你妈道歉 ,我和你大姐就与你断绝关系 ”。也不知这封信起的作用还是什么原因,张娣大姐果然回家了,向她妈道了歉。张婶高兴极了,第二天就带了些水果到我们家来致谢。
(三)一封只去不回的信
1971年初,家里收到黑龙江哈尔滨三叔的来信 ,信中说,三婶前几天去世了 ,撇下了11个孩子 ,生活很困难 ,借了一些债 ,让我父母给他寄些钱帮他还债 。当时父亲还在承德协助军队搞开发工作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发愁 。那时我家也不宽裕 ,姐姐下乡未返城,我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正在上学 。母亲说: “要不这样办 ,叫你三叔送两个孩子过来 ,我帮她抚养 ”,我就照母亲的说法给三叔回了信 ,这封信一去无回 ,三叔也没把孩子送过来 。
父亲从承德回家时母亲向他说了这件事 ,父亲愁眉苦脸,沉默不做声 。母亲建议再给三叔去封信 ,父亲摇了摇头 。
1976年冬天 ,三叔的五儿子从黑龙江来到我家 ,聊天时他说,他们夜间起床撒尿时,常常看到他父亲坐在炕上抽烟 ,长声短叹睡不着觉 ,发愁养家糊口的事 。三叔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 ,家里的房就像职工宿舍 ,一间是女宿舍一间是男宿舍 ,一大群孩子,缺吃少穿 。五弟来的时候 ,穿的是她姐姐的棉裤和棉袄 ,又小又短 。母亲听后哭了几次 ,给五弟做了一身新的棉裤棉袄 。
母亲问五弟 ,给你爸爸写信 ,让他送过两个孩子来 ,怎么没送过来?五弟说:“我爸爸当初是有这个想法 ,但看了看我们,把谁送出去都有点儿舍不得 ,他犹豫不决 ,时间久了,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
(四)一封十年后才明白的信
1948年至1959年,我家住在林西西中街,与著名数学家张广厚家为邻,1967年搬到了林西东工房。有一天,西中街的胡大妈到我家向母亲哭诉,手里拿着一封十分褶皱的信。胡大妈与母亲关系很好,我们搬了三次家仍未断往来。大妈让我把信念一念,拿过来一看许多字不认识,一方面字迹潦草,另一方面有许多繁体字,小学四年级的我更读不懂信的意思。
过几天听母亲讲,胡大爷和胡大妈一起到我家来了,母亲给他们调解好了矛盾。大约十年以后有一次聊起了胡大妈,我才明白那封信含义。
胡大爷在一个乡办工厂当采购员,暗恋上了仓库的女管理员。胡大爷不善言语表达,就写了一封情书,悄悄给了女管理员。女管理员认识不了几个字,看不懂情书的内容,就带回家让丈夫看。丈夫一看火冒三丈,就带人到了胡大爷家,把信交给了胡大妈。胡大妈知道事情原委后气得不得了,胡大爷下班刚进门,被胡大妈和管理员丈夫一顿胖揍,胡大爷跑到厂里不敢回家。胡大妈不依不饶,非要离婚,这才到我家哭诉。
后来,母亲把胡大爷胡大妈叫到我家,把胡大爷狠狠教训一顿,这场矛盾得以化解。
(五)母亲的耳光
1973年夏天,是我当兵后的第二年 。一天上午正在训练 ,连里通讯员找我说,你母亲来看你了,我急忙跑到连部 。 连部门前停着一辆绿色吉普车 ,母亲站在车旁 ,我急忙跑过去 ,还没等我说话 ,母亲上去给了我一个耳光 ,打完她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给当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
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来对我说:“你为什么两个月不给家里写信 ,我以为你死了呢! ”我急忙做解释 ,在战友们的劝说下,她才消了气。
当我成家有了女儿之后,渐渐理解了母亲。我刚当兵的第一年,有极强的新奇感,每半月就给家里写封信汇报一下情况。时间久了,一切归于常态,没了新鲜感,拿起笔来不知写什么,一拖两个多月没给家写信。母亲是个脾气急躁、易喜易怒、爱憎分明、视儿女为生命的人,两个月不见我的信,引起了她的多疑多虑。
那时,父亲还在军队工作,他的好朋友,24军某团副团长吕长泰调到卑家店七00七水泥厂任副厂长。水泥厂离我家不太远,母亲就让吕叔给她安排了一辆车,赶到了部队看我出了什么事。后来姐姐写信告诉我,母亲去部队找我之前,有半个多月没睡好觉,猜测我在部队出了事,甚至怀疑我死了,哭了不知几场。姐姐嘱咐我,以后不管有事没事,至少每半个月给家写一封信。她还给我寄一联邮票,票面是珍宝岛战斗中的战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