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脚与马小脚

记得电视剧《乡村爱情》中有个叫谢大脚的女人，性格开朗，泼泼辣辣，非常能干。之所以叫谢大脚，是因为她个子高，脚丫子大。村民们由此给她取了这个绰号。我小时候邻居有个叫马大脚的女人，办事也是泼泼辣辣，性格开朗，非常能干，是个街道干部，个子也蛮高的。我的父母及邻居都跟他叫大脚婶子，我们跟他叫奶奶，前面不敢挂上大脚二字，怕她追着打屁股。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有几个同学在一起玩耍，马大脚从我们旁边过，有个同学嘴很欠，喊了句马大脚。马大脚就过来追那个同学：“你再跟我叫大脚，看我打你屁股不？”同学跟她绕圈圈，她也追不上。临走时说：“你再跟我叫大脚，明天我让你爸妈打死你。”她走了之后，我们几个同学哈哈大笑。其实大脚奶奶也没生气，她跟谁都爱开玩笑，跟邻居大伯还摔过跤呢。文革刚开始时，马大脚带着个女生到我家来做登记，我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脚，和那个女生差不多一样大。她们走了以后问母亲：“大脚奶奶的脚也不大呀，你们怎么都跟他叫大脚呢？”母亲跟我简单讲起了她的身世。

马大脚是河北昌黎县人，我估计应该是上世纪初生人，因为我父母是上世纪20年代初出生的，跟她叫婶子。她在家姊妹中排行老五，前面四个姐都缠了足，惟独到她这里说什么也不缠，只要缠上布，就又哭又闹，用剪刀剪开，跑到外面不回家。正赶上兵慌马乱的年代，父母也顾不上管她，就成了姊妹中唯一的大脚丫。久而久之，村里人都不叫她的名字，都呼大脚。正是她有双大脚，跑的快，站的稳，干活像男孩子，父母没少沾她的光，她还念过几天书，算是家里的文化人。后来，她嫁到唐山，据说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为我党做过许多工作，后来被选为街道干部。

1980年，我家从地震后的简易房搬到了新楼房。楼下一层的大妈是个小脚女人。她个头不高，瘦小灵利，也是一个性情开朗的人，平辈邻居有人直呼她小脚或马小脚。其实她不姓马，是她丈夫的姓。我们跟她叫大妈，背地里称她马小脚。在我认识的缠足女人中，她应该是年龄最小的。缠足的女人一般不让外人看到她的脚，据说非常酸臭。有一次去她家借工具，正赶上她刚洗完脚坐在床上，我问她脚都这样了还疼不疼？她说一辈子都过来了，早已习惯了。我跟你妈没法比，她生在天津城，爹妈不封建。我跟你岳母也没法比，虽然我们两个村离得不远，但你岳母的那个村人们都开化，不跟我爹妈似的，老顽固，不开化，想起来都生气，我这一辈子没跑过（步）。

我接触过的小脚女人有多少个不记得了，但三个是有渊源的。其中一个是我奶奶，只在1960年她到唐山我家时接触过几天，那时我五六岁，奶奶什么模样没有一点印象，看合影照片才知道她是小脚。一个是岳父的母亲，她一生艰辛懦弱。岳父的父亲是铁路工人，娶妻后在河南郑州上班。婚后多年未生育，便娶了二房。二房生育能力极强，连续生育儿女，到1950年生了五男一女，我岳父是长子。大房羡慕嫉妒恨，经常找茬打二房。大房是大脚，二房是小脚，小脚自然打不过大脚，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大约在一九三几年，丈夫一气之下，休掉大房，辞了工作，带着二房和孩子回到了河北丰润县老家务农。另一个是岳父的婶子，我们叫她老奶奶。岳父的叔叔唐山解放那年就去世了，撇下的婶子无儿无女无依靠，刚开始给领导干部当保姆，年龄大了以后就长期住在我岳父家或老叔家，直至她去世前三四年才回到了她的老房。

在我和妻子谈恋爱去她家时，两个老太太总是拉着手，抬着三寸金莲，迈着企鹅步，先和我打个招呼，然后就躲到她们的房间。老奶奶毕竟见过世面，讲话落落大方。而亲奶奶则羞羞答答，像个受气的童养媳。两个小脚女人，一个七十五岁，一个八十五岁，在从未尝试过放飞自我的生命长河中，走完了人生行程。她俩一生没买过衣服，没买过鞋袜，全是手缝自制，成衣可能买得到，但鞋袜确实买不到。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不可否认有一些糟粕，其中，女子缠足便是其中的一项。它摧残女性，制造了许多悲剧。关于女子缠足的由来有许多说法，从有限的历史资料推论是多种历史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据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李煜为舞女窅娘打造金莲台，命其以帛缠足作新月状起舞，形成“金莲舞”。这一宫廷审美被后世视为缠足习俗的雏形。‌‌而宋代将其制度化和普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江西德安周氏墓出土的南宋缠足鞋表明，缠足在北宋后期逐渐成型，南宋时成为社会现象。另外，还有其他一些传说，如吴月娘为行刺隋炀帝而裹足藏刀，失败后民间效仿以避选秀，等等，但缺乏系统的史料。

每一种社会现象产生，必然有社会文化动因。如，‌理学思想影响‌，宋明理学强调“男女大防”，裹足成为女性“柔弱守礼”的象征。‌‌‌阶级模仿与性别压迫‌，宫廷审美下沉至民间，男性通过控制女性身体强化权力结构。‌‌缠是现象存在上千年，社会文化发挥了传承、固化、崇尚的作用。

近代，从官方到民间，废除陋习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于1912年通过孙中山颁布的《劝禁缠足文》正式启动，首次以国家法令形式明确禁止缠足，要求对违令者家属实施惩罚。该政策强调缠足危害妇女健康、限制社会参与，是破除封建陋习的重要举措，但受限于当时的社会条件，执行效果有限。‌‌

1950年7月15日，中央人民政府发布禁令，明确缠足为封建压迫的象征，结合社会改革与生产劳动需求，最终在全国范围内彻底废止了这一延续千年的陋习，彻底解放了女性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