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午睡中的我被手机铃声惊醒，看了看来电显示，心中基本有数。

果然，是嫂子打来的，说我大哥快不行了，正打算从医院回家。

乡下规矩，人要在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急急忙忙打包行李，从女儿那坐车回震泽，到家放下行李后又坐上公交去了八都。还好，见到了大哥最后一面，虽然，他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

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比起上个礼拜在医院探望他的时候，他更瘦了，脸上毫无血色，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只显示在冰冷的仪器上。

医生说，大哥估计会在昏迷中离世，至少没有痛苦。

细微的哭声隐约响起，我和三姐依偎在一起，开始不自觉地掉眼泪。

古人说，长兄为父，其实一点也不错。那时孩子多，父母又要讨生活，都是兄弟姐妹们一个拉扯一个大，我作为老幺，就是大哥大姐带大的。尤其父亲在盛泽工作，见面更少，大哥在我心中就是另一个“父亲”的存在。

不过一开始，大哥是不喜欢我的，或许因为我是最被父母宠爱的老幺吧，有点像今天的大宝不喜欢小宝那样的嫉妒。可我偏偏最喜欢黏着大哥。我母亲说，那时大哥作为家里小辈中最大的男丁，又要上学又要做家务，难得有空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却还得遵母命带着我这个小把戏一起，很是无奈。

隔壁一起和大哥玩耍的哥哥后来告诉我，其实大哥一直把我和他的妹妹放在一起，然后就自个儿和小伙伴们去玩了。直到要回家时，才把我领回去。这招瞒天过海很是成功，连母亲也不知道。直到有次，大哥玩得兴起，一不小心把我摔懵了，他吓坏了，怎么叫我我都不醒。他只能把我带回来放到里屋，三不五时偷偷去看我醒了没，就在他快熬不住要向母亲自首前，我终于哭了起来，他一听，也跟着大哭。

在母亲的追问下，大哥承认把我给摔懵了的事实。母亲教训了他一顿，说妹妹以后肯定不要和他玩了。结果我哭完后，依旧拉着大哥的衣角要他带我出去。估计是害怕加内疚吧，从那以后，大哥就再也没有把我丢下过，无论去哪儿玩都小心翼翼地带着我。所以我俩的感情，是众多兄弟姐妹中最要好的。

我俩真正分开，是在大哥要插队去八都的时候，朝夕相处变成了难得一见。那时去八都是坐船去的，一直坐到贯桥的码头，下船后还要再走一段路，才到莲蓬大队（即今天的贯桥村）。我和母亲一般要带一大堆东西去，压得我的小身板都弯了，可一想到马上能见到大哥，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这些辛苦就都是浮云了。大队里的人一看到我们，老远就会和大哥喊话，你妹子又来看你啦！

对我而言，插队就是去乡下种田，看着大哥又黑又瘦，母亲转身偷偷抹眼，我就把那些吃的用的都往大哥手里塞，好像给了他他就会胖起来一样。

大哥笑眯眯地把母亲带来的一些食物分给我吃，一向对食物来者不拒的我却开始推辞，母亲破涕为笑，赞我这个小妹也懂得心疼大哥了。

每次去看大哥，我都会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他也总是哄我说快了，而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有真正回震泽，他留在了八都。

插队结束后，大哥在八都成家立室，很快生了个儿子，可儿子的身体却不好，来回震泽多数是带儿子看病，偶尔在母亲那看到他，似乎都是带着愁容。

当医生都给我侄儿判了死刑时，大哥却不知道从那找来一种药草给吃好了。这时，小儿子也已出世，一家四口终于迎来和美的日子。

几十年匆匆过去，忙碌生活的我们仅在逢年过节才能碰到。小时候总天真地以为一家人一定会永远在一起，可仔细算算，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过短短十来年。

渐大的哭声拉回了我的思绪，看着仪器上的数字越来越小，滴答滴答的声音也越来越慢，村里的一位赤脚医生暗示大家，大哥已经算是去了。

我和三姐也止不住地抹泪，我嫂子和侄子更是泣不成声，连哭喊的声音都沙哑了。

我的这位“父亲”走了，他是我这辈兄弟姐妹中第一个离世的人。

曾经觉得死亡离自己并不近，可现在想想，上一辈的离世，就像是死神撤掉了挡在我面前的屏障；而这一辈的离世，则像是死神正式向我打开了大门，让我直面死亡。

毕竟，我也快到花甲之年了。

四月的午夜依旧寒气逼人，我穿着羽绒服跑来跑去帮忙料理丧事却仍然瑟瑟发抖。法师们也已经上门，摆好阵势开始做法事。低低哀哀的哭声，悉悉索索的安慰声，模模糊糊的诵经声，还有香火蜡烛的味道飘满屋子，闷得人喘不过气。

直到天微微亮时，我终于有些许空闲出去喘一口气，看着门口田边的一小片竹林，我突然想起老房子的天井里也有这么一片翠绿，几户人家公用的厨房就在竹林后面。

晨风拂过竹林，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母亲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从那慢慢向我走来，大哥抱着我迎上去，我“咿咿呀呀”着在空气中开心地挥舞着我的小手，却始终抓不住这似水流年。